8月,南昌市青雲譜梅家宅院,年輕的身影絡繹不絕。
他們專程前來緬懷梅汝璈——這名12歲便遠離家鄉,負笈求學的少年,一生追求正義、心系家國,在東京審判的法庭上,為飽經苦難的祖國爭得尊嚴,為千萬死難同胞守住公道。
梅小璈在梅汝璈故居為前來參觀的學生介紹東京審判相關故事(資料照片)。新華社記者周密攝
看到國際社會的叢林法則,梅汝璈在日記中發出沉重的吶喊:“中國人還得爭氣才行”。這不僅是彼時的警世箴言,更是對民族復興的迫切呼喚。
梅汝璈去世后,其子女梅小璈、梅小侃致力於整理父親遺稿,從事東京審判歷史文獻研究工作。這些文字超越個人記錄,成為民族苦難與不屈抗爭的証言,世人從中得以感受到一個戰勝國法官椎心泣血的憂思。
8月1日,78歲的梅氏家族長輩梅華林在梅汝璈故居院中瞻仰梅汝璈雕像。新華社記者萬象攝
戰犯素描
1946年3月20日,風和日麗。
下午4點,一架來自上海的軍用飛機,降落在日本厚木機場。
艙門打開,盟軍總部特派一名美國上校登機迎接。走下來的中國男士,穿戴整齊。他叫梅汝璈。
當天的《中央日報》《申報》《大公報》在醒目位置刊文:《清算血債——遠東國際軍事法庭審判官梅汝璈今飛東京》。
1946年5月3日,遠東國際法庭開庭。
二十余名甲級戰犯,灰衣肅坐。
庭長在讀開幕詞時,梅汝璈仔細用目光掃視了一下法庭的情形,此后多日他又特別辨認了各戰犯的表情。
首犯東條英機,坐在被告席的中央。
面色死灰,身形僵直,“死板板地像泥塑的一樣”。
1936年任關東軍參謀長以來,日軍幾乎所有的陰謀活動中,他都是主謀。
日本投降后,東條英機的“自殺戲碼”顯得滑稽異常。
盟軍登陸日本后,他整天徘徊於生與死的問題之間。
怕變成階下囚,卻又沒勇氣自殺。
被捕前,他用槍對著腿打了“象征性的一擊”,僅傷及皮膚。
當時就有日本媒體譏諷:“昔日之魯莽成性,今日之膽小如鼠”。
一旁,“面團團”似的土肥原賢二,強作鎮靜。
他在華居住18年,能說一口流利的中國話,被視作中國通,九一八事變、七七事變、“滿洲國成立”……背后都有他的黑手。
梅汝璈評價此人是:“制造中國分裂內亂的專家,陰謀多端,詭計百出。他的大半生的歷史就是一本毒害中華史。”
留著銀白八字胡的荒木貞夫,年屆七十,一臉頑固。
作為日本陸軍的中心人物,他后來被判無期徒刑。世人少有人知道,其女婿石井四郎,正是731部隊的惡魔頭目。
最“搶戲”的,莫過於大川周明。這個鼓吹“大東亞共榮”的理論狂人,在庭長宣布休庭時,猛然起身,對著前方東條英機的后腦勺“啪啪”打了兩下。
全場愕然,繼而哄笑。
他被強行帶離現場,后來被確診有精神病而逃過起訴。
剩下的,當年個個名號“響當當”,此刻卻都蔫了。就連南京大屠殺總指揮鬆井石根都“馴服得像綿羊”。
開庭第三日,法庭要求被告對起訴罪名進行“有罪”或“無罪”聲明。
戰犯都流水般地說“無罪”,東條英機最引人注意,許多鏡頭都對准他。他很鎮靜很響亮地說了一句:“對一切的訴因,我聲明無罪。”
梅汝璈坐在審判台上,胸中卻是怒濤翻涌。
這些天,他把戰犯的姓名、照片、座位對照看了幾遍,那些名字和面孔讓他無限憤怒:“我看見那一群家伙就不免義憤填胸,好像同胞的憤恨都要在我一個人的胸口內發泄似的!”
恨不能手刃仇寇
東京帝國飯店的燈光下,一柄寶劍被鄭重托起。
“紅粉贈佳人,寶劍贈壯士。”梅汝璈微微搖頭,“可惜我不是壯士。”
一旁的教育家顧毓琇朗聲道:“你代表四萬萬五千萬中國人民和幾千幾百萬死難同胞,到這侵略國首都來懲罰元凶禍首,天下之事還有比這再‘壯’的嗎?”
三尺長劍,凝聚著“伸冤雪恥”的千鈞之重。
事后,梅汝璈在日記中寫下:“法治時代,必須先審后斬,否則我真要先斬他幾個,方可雪我心頭之恨!”
法袍,即戰袍。
梅汝璈立誓:“我既受國人之托,必勉力依法行事。斷不使戰爭元凶,逃脫法網!”
可審判尚未開始,較量已然上演。
預演儀式上,庭長宣布:中國法官座次,排在英國之后。
梅汝璈憤然脫下法袍,他據理力爭,拒絕“彩排”。
中國抗戰最早,堅持最久,犧牲最重。
日本投降時,受降簽字順序為美、中、英、蘇……中國位列第二。
最終,座次依受降國簽字順序排列。
“父親並非斤斤計較,這事關國家尊嚴,同時也有利於審判工作。”梅小璈解釋說,貼近庭長的座位,讓他可以隨時與庭長交流。
818次庭審,900多個日夜,法庭成為沒有硝煙的戰場。
庭審期間,梅汝璈的內心備受煎熬。
身為中國人,他恨不能手刃仇寇,但作為法官,他又必須克制情緒,依法裁斷。
印度法官主張對全體被告“無罪釋放”,澳大利亞庭長主張“流放孤島”……面對這些荒謬的提議,梅汝璈據理力爭。
一次又一次辯論,他列舉日軍在南京大屠殺中砍頭、挖心、砍去四肢等令人發指的暴行,力主判處甲級戰犯死刑。
經過投票,法庭以6比5的微弱優勢,將東條英機、鬆井石根等7名首犯送上絞刑架。
一票之差,生死之判。
他還堅持,在判決書中單設一章,專述南京大屠殺。此前,西方世界對此知之甚少。
這是世界歷史上規模最大、時間最長的一次國際審判,英文庭審記錄近5萬頁,証據資料超過4000件,判決書長達1200多頁,用8天才宣讀完畢。
審判非為復仇,乃為彰顯正義。
正如梅汝璈所言:“我不是復仇主義者,我無意於把日本軍國主義欠下我們的血債寫在日本人民的賬上。但是,我相信,忘記過去的苦難可能招致未來的災禍。”
“中國還得爭氣才行”
戰后的東京,艾森豪威爾、英國海軍司令福拉塞等各界名流絡繹不絕。閱兵、酒會,勝利被裝點得金光閃閃。
梅汝璈冷眼旁觀:“可惜我國正在鬧內戰,太不爭氣……我不禁為我國國際地位之日趨墮落悲,我真要投筆三嘆了!”
梅小璈說,父親對祖國的憂慮,一刻未停,日記裡反復出現一句話:“中國人還得爭氣才行!”
與同事夜談,話題總繞不開國內,常常談至凌晨一點半。
對戰敗的日本,他們心存戒懼﹔對勝利的中國,他們滿懷憂慮。
想到痛處,梅汝璈常常夜不能寐,“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這種危險在國外的人大概要比在國內的人看得清楚得多”。
他每天讀報,可報紙上,沒有好消息。
外界的眼光,更刺痛他。
美軍下級軍官,面對華僑爭取配給,竟嘲諷:“報上不是說幾百萬中國人在吃草根樹葉嘛?華僑又何必要比日本人好的配給呢?”
梅汝璈聽聞,憤懣難當。
“止謗莫如自修!”他警醒自己:“中國還得爭氣才行。不爭氣,人家口裡不說,還不是‘心照不宣’嗎?”
由於中國當時的紛亂,許多英美人士把中國浴血抗戰的功績拋諸腦后。
弱國無外交。梅汝璈看得透徹,中國是戰勝國,但真正的勝利,還很遙遠:“假使我們不能團結一致努力建設,眼見這點地位就會沒落去。”
強調“爭氣”不是空談,是梅汝璈目睹巨大反差后的椎心之痛,是身處國際漩渦的切膚之感。
這聲吶喊,穿越80年依然滾燙。
父親並不是一位孤膽英雄
東京審判結束時,梅汝璈並未有如釋重負之感。
40歲出頭的他,去時滿頭烏發,此刻竟已花白。
法庭內外的明爭暗斗,讓他無法放鬆心情。
他對腐朽的國民政府也日益失望,公開拒絕了“行政院政務委員兼司法行政部長”的任命。
遺憾的是,他此間歷經的種種困難,因完整日記缺失,難為后人所知。
新中國成立后,梅汝璈長期擔任中華人民共和國外交部顧問等職。周恩來總理對他高度評價:“為人民辦了一件大好事,為國家爭了光,全國人民都應該感謝他。”
但在梅小璈看來,父親並不是一位孤膽英雄。
近年來,隨著對梅汝璈事跡的報道逐漸增多,梅小璈發現,一些文章、視頻存在著不顧常識、片面夸大的問題,有的作品把檢察官的調查取証成果也算到梅汝璈名下。
“這種破綻如果被日本右翼抓住,他們就會借此指責法庭程序混亂,控審不分,有失公正,為戰犯翻案。”梅小璈說。
為追求審判的公正性,法官不能越俎代庖參與取証等工作,這些任務落到了中國檢察官向哲浚等人的身上。
然而,讓向哲浚苦惱的是,日本侵華多年,按理來說中國能提出的戰犯証據最多,但結果是實在太少,翻譯更是人手緊缺。為此,他不得不為收集証據、草擬起訴書晝夜奔忙。
與此同時,各方又在催促向哲浚搬出東京帝國飯店,因為按英美的相關規定,檢察官和法官不能同住一處,否則有串通之嫌。
取証之難,國民政府難辭其咎。
據梅汝璈回憶,開庭初期國民政府隻讓向哲浚帶去兩名秘書,后經有關方面再三呼吁,才增加了幾名顧問去協助。
正義不是憑空降臨,背后有許多默默無聞者的奉獻和犧牲。
中國之所以有人能身穿法袍登上審判台,正如梅汝璈在日記中所言,都是千百萬同胞的血肉換來的。
“有犧牲才有勝利,有勝利才有審判,有審判才成全了法官。”梅小璈認為,至於誰去充當這個角色,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中國贏了,要珍惜這來之不易的國際地位。(記者賴星 袁慧晶 郭杰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