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自我”在哪里?——评平野启一郎新书《何为自我》

莫亚萍

2019年08月29日10:43  来源:人民网-日本频道
 

编者按:平野启一郎是日本当代著名小说家、文艺评论家和音乐人,23岁即以处女座《日蚀》获得芥川奖,被誉为“三岛由纪夫转世”。2019年8月,他的著作《何为自我》中译本出版,书中较为系统地阐述了从“个人”到“分人”的转变。

(浙江文艺出版社供图)

“这本书的目的是重新思考人的基本单位。”

这是平野启一郎新书《何为自我》的开篇第一句。

说是新书,其实这本书并不新,2012年已在日本出版,不过直至今年8月才以中译文面世。译文与原作错开的出版顺序反而让中国读者形成一个阅读的环流:你或许正在《剧演的终章》等后著小说里看得热闹,再读《何为自我》一书,仿佛创作提要,得以看出平野创作时早已成竹在胸的门道。

说起这本书的创作初衷,平野在书末引用了读者来信:

“想把这一思想说给其他人听,偏偏周围净是不读小说的人”。

知音难觅,这不仅困扰读者,也让平野“颇感凄凉”,甚至是当代作家群体面临的普遍困境。今年4月21日,平野在北京“中日作家恳谈会”上用数据说明,即便是在文学圈享有盛誉的作家,他们的市场占有率和现实影响力也远没有人们想象当中那么高。

平野开始思考,究竟以什么形式吸引读者关注小说,尤其吸引人们关注小说呈现的社会问题,于是《何为自我》应运而生。为了让这本书更加通俗易懂,平野舍弃了难懂的术语。例如曾有天主教私立学校学习背景的他,在谈到中世纪哲学的“共相之争”时,也不得不敛住笔锋。他形容这种收敛为“忍痛割爱”,因为深厚的哲学和思想史背景实际上触及他思考“个人”这一概念的核心。平野没有任何掉书袋的“偶像包袱”,他关注更多的,也许正是每一个人,每一个生活当中的普通人(而非宗教里的圣人、历史上的高人,或书本中的理想人)如何摆脱痛苦,生活得更加健康快乐。

读者很容易对平野这本书产生兴趣,哪怕只是轻轻一瞥这本书的目录。

目录五章大标题好似回答了三个基础的哲学疑问:我从哪里来?我是谁?我到哪里去?即“真正的自己”在哪里?何为分人?以及如何发展我与自我和他人的关系?

在小标题里,平野设置的场景和关系几乎能让每一个人对号入座,如教室、同席(聚会)、网络、宅居(闭门不出)。不同于他的小说,平野在这本书里实名“出镜”,读者能看到学校里的他、家里的他、朋友之中的他、公开场合的他,能够感觉到他的喜怒哀乐,甚至不无惊讶地发现,喔,原来平野也有讨厌的人呐!

细心的人哪怕只读过平野的某一部作品,看过他的某一篇访谈,或者与他仅有一面之缘,都不难发现他对文字有极其敏锐的洞察力。“分人”的概念源自大家耳熟能详的“individual”一词。为了弄明白这个英语单词的词源,平野参考了雷蒙·威廉斯《关键词:文化与社会的词汇》、科林·莫里斯《个人的发现:1050-1020年》、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夏目漱石《我的个人主义》、福泽谕吉《文明论之概略》等哲学、思想史巨著,甚至研究了柳夫章《翻译语成立诸事》、飞田良文《明治时期产生的日本语》和在幕末日本被广泛阅读的《英华字典》等语言学专著。阅读过程中,读者甚至可能产生一种错觉:平野在手把手教人做科研呐!

但毋须因此望而却步,充分的考证和思考是平野创作的深厚地基,他最后呈现的作品却是一座稳固的清凉小居,里面的会客室甚至摆好了茶点,欢迎在现代快节奏生活中不免躁动难安的读者进去坐一坐。休息,休息一会儿。

回到开头抛出的问题,平野为何要重新思考人的基本单位?答案其实在每一位读者的内心。你孤独、矛盾吗?会不会自我怀疑?有没有身份认同的危机?你孜孜以求的自己是“真正的自己”吗?关系中的你是谁?独处时的你又是谁?怎么才能喜欢自己?自残的人可以自救吗?

平野在他的“会客室”里向你娓娓道来:

每个人都会感到孤独、矛盾。传统观念(尤其是宗教向心运动)迫使人们“一定要找到那个不可动摇的、稳定不变的自己。一定要了解尚未随波逐流的自己的本性。一定要确立自我”。这不是相当于预设了一个“非真即假”的二元对立吗?人不禁焦虑不安,仿佛“真我”之外都是虚假人格,四处都是禁忌。找啊找,“真正的自我”到底在哪里?

对此,平野一锤定音:根本就没有所谓的“真正的自我”!这种想法只会将人置于毫无意义的痛苦中。

关系中的你,独处时的你,作为孩子、父母、同学、职员、恋人……的你,统统都是真实的你。“人是面向他者生成的分人的集合体”,而“个性就是分人的构成比例”,我们正是“以复数的分人的形式活着,才保持了精神平衡”。

这是一个创见。人们熟悉“个人主义”,因为形塑“个人”发展史的宗教理念和理性主义早已融入时代的文化肌理。宗教信仰和科学理性虽然存在结构性冲突,却都在社会形态的演变中不断塑造相应的权威,制造相应的消极情感,如戴维·里斯曼在《孤独的人群》里所列的羞耻感、负罪感和焦虑感。挑战“个人主义”无疑是向“传统引导”宣战,至少是撬开铁幕,看看牵引在人们身后的长线究竟通向何处,为何人们好像木偶一样,因为非要确定一个“中心化主体”或洞外的“理式”而逐逐营营。

那么回到平野论述的方法,他辨析“individual”的词源,无异于釜底抽薪。他告诉读者,人们几乎不加思索就能理会的“individual”一词其实并非从一开始就指“个人”,而是指“不可再分”。在这个基础上,平野返本溯源,去掉否定前缀“in”,回到词根“divide”之“可分”的含义,从而衍生“分人主义”。

吊诡但有趣的是,在平野看来,个人主义将人视为不可再分的独立单元,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因为理论上个体的自足,反而相互分割开来;而分人主义将物理上作为整体的个人分成更小的单位,单位与单位之间实际上必然发生联系,反而有利于结合成网。

因此,平野说,“分人主义是通过缩小单位来发现细微联系的思想”。

对于分人主义的关系结构,平野强调“网”状:每一个人都是由内部若干分人集合而成的网,是分人结合的复数;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则是由不同人的不同分人集合而成的网,是分人之间相互吸引和作用。

不妨将它们想象成为柔软而又灵活的网,我们可以调整网络中分人的比例,例如提高自己更好的那部分分人的占比,或者多和令自己产生积极分人的对象接触。

在今年8月15日上海国际文学周关于“自我认知和身份认同的困境”的对谈中,平野就“分人的构成比率”补充了一个更接地气的例子:如果你在职场上遭遇挫折,请不要气馁。你可以想象,那是只占你一小部分的分人,大可不必因此否定全部的自己。或许,你家庭或其他部分的分人比例更高。请多多寻找、调适和体会你更喜欢的那一部分分人,并以此为立足点,调整其他分人的构成比例。“重要的是要时常审视自己的分人在整体上的均衡性”。

在对谈中,平野还提及现代社会较为棘手的抑郁症和由此引发的自残和自杀问题,认为分人也是治疗消极心理症状的一个方法。封闭的环境(包括思考模式)是痛苦的根源,如果人们积极地向外探求自我,“通过新的环境、新的旅程来达到创新分人的目的”,或许就不会轻易钻进负面情绪的死胡同。

“人在仅有一次的人生中都想尽可能活出色彩纷呈的自己,都想通过对他们关系来体味富于变化的自己。总是被监禁在同一个自己中,会产生巨大的精神压力。”

或许平野的“分人主义”是后现代解构风潮中的一朵浪花,或许是由弗洛伊德心理学发展而来的“多元决定”的一个分支,又或许是去中心化和反达尔文主义的一种隐喻。尽管平野文字优美、亲切,但你很难将他简单归类为一个小说家。

《何为自我》不是小说,不以精彩、呈叠的情节见长,却构建起一个思想的楼宇,地基(思想根基)、框架(理论结构)、砖瓦(思考力与方法)和外墙(具体案例与材料)逐渐俱全。若深思平野真正吸引读者的地方,或者预判他将来在同代作家中更加脱颖而出的前景,落脚点或许就在他构思“分人主义”这座楼宇的蓝图里。这个蓝图的底色是爱:

对栖居于世,忙碌着、生活着、为七情六欲所困扰而难以释怀的每一个平凡而又具体的人,持有积极而又温暖的关爱,触之即温,思之开豁。

读这本书,不妨也将它视为一个分人;与它“对话”,从而创造出你的一个新的分人。就像日剧《悠长假期》一段对话所说的那样:

“人要是喜欢对方而又被对方喜欢的话,肯定就能变得坦率呀。”

“为什么?”

“大概因为整个人能放松下来吧。”

(作者莫亚萍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 

(责编:张靖、陈建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