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紹蘭
“無聊不就是他們的真實狀態嗎?為什麼要假裝熱鬧?”拍了十幾年劇情片的郭柯說服了自己,他決定剔除掉一切來自想象的“矛盾”和“沖突”。
這個年輕的導演說,自己認清了一件事,“電影可以設計、可以構思,但生活永遠是無法想象的。”
鏡頭慢下來后,那些歷史的隱痛就露出來了
鏡頭裡,有人讓老人毛銀梅進屋拿個杯子,她卻聽成了被子,嘟囔著“拿不動啊”,緩緩起身到臥室抱起了被子。這個喜歡背著手遛彎的老人,會去房子邊的溝渠掏樹葉,會摘下新開的梔子花擺在床頭,滿室清香。
韓國駐武漢總領事館的工作人員送來賀卡,可毛銀梅拿著賀卡卻認不出上面的字,她呆呆地看了半天。她把賀卡拿反了。
那段“歷史”的痕跡隻在不經意間流露。來了客人,“歡迎光臨”“請進”“請坐”……一個接一個的日語單詞從毛銀梅嘴裡蹦出來。
毛銀梅還會唱朝鮮民歌《阿裡郎》和《桔梗謠》,但她對著鏡頭說,當初離開韓國時的情景記不太清了。她隻記得分別是在火車站,戰爭年代,一切都是亂哄哄的,母親在火車上,她在月台上跑啊跑,可怎麼也追不上。有人從火車上扔下食物,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沖過去撿起來大口大口地吃。
“都過去了,不說了,不說了。”這個90多歲的老人哭了。
郭柯發現,當鏡頭慢下來后,那些歷史的隱痛就露出來了。他去尋訪這些慰安婦老人時,隻有村子的地址,可幾乎每次到了村子后,所有的村民都知道外人為何而來,能准確無誤地指出老人的房子。
採訪時“刀槍不入”的林愛蘭提起日本人都是面色如常,可話題一轉到親人,林愛蘭就開始抑制不住地哭泣。她的手緊緊抓著那個粉色塑料椅子,哽咽著告訴攝制組,當年,她的母親被日本人抓住,被綁起來,然后扔進了河裡。很快,還未滿20歲的林愛蘭也被日本人抓住,被送進了慰安所。
越來越慢的鏡頭裡,老人向郭柯展示著自己最難以示人的那段歷史。
郭柯說,作為一名合格的導演,那個時候其實他應該高興,畢竟“終於得到了想要的故事”。可實際上,那一刻的他很難受,他覺得自己離這些老人已經很近很近了,聽她們講那些傷痛,就像是自己的奶奶經歷了一樣。
李愛連已經徹底不把攝制組當外人了,老人午睡時會邀請組裡的姑娘一起上炕,每天天不亮起床,給攝制組炸饅頭片。
毛銀梅院裡盛開的梔子花味道清新,攝制組的人也很喜歡。老人從樹上摘下大大一把,挨個分給攝制組的成員,有攝影師扛著機器騰不開手,老人就拍拍對方的身子,讓壯漢微微蹲下。毛銀梅踮起腳,把梔子花別在攝影師衣服的口袋上,然后站在一邊,“嘿嘿”笑。
要活下去,就不會常常舔舐傷口。苦水往回倒,那才是真正活著的感覺
從酷暑到初秋,郭柯和30人的團隊乘飛機、火車和汽車,和22個老人都見了面。或長或短的拍攝過程中,他發現,老人身上的共同點很多,比如平靜、善良和樂觀,以及面對鏡頭的習以為常。
出發前他想過如何在不傷害老人的前提下提問並完成拍攝。但事實上,當機器出現時,有老人挺直了腰,“正襟危坐”,嘴裡冒出來的是“我不原諒日本人,我要他們認錯”。那些長槍短炮,老人似乎都很熟悉了。
拍攝后期,李愛連告訴郭柯,以前來採訪的記者太多太多了,可她“沒有講實話”。
“他們每次問那些問題,都當著我的兒媳孫孫,我怎麼說得出口。”老人說。
出發以前,郭柯還上網搜索過慰安婦的相關資料。可當他點開搜索頁面,出現的全是一個形象——仰拍的一張正哭泣著的蒼老的臉,照片說明字裡行間都是仇恨。
他很痛心,很多老人被這種形象綁架,像復讀機一樣,對著不同媒體說著同樣的、“記者想要的料”。
“其實她們的生活早已歸於平靜,如果遠遠地看,她們的生活會每天都帶著恨嗎?”郭柯覺得,“她們有自己的方式去消化這些歷史,一直以來都是我們不斷地在對老人進行二次傷害。”
他以前不明白,拍攝慰安婦不就是該讓老人提那些過去嗎。可幾個月近距離的拍攝,讓他發現,老人要活下去,就不會常常舔舐傷口。
在海南的拍攝過程裡,攝制組遇到了日本志願者米田麻衣。她是個在海南師范大學求學的日本姑娘,因為被慰安婦老人的故事所震動,時不時探望老人,為老人購置藥品和營養品。
曾經有一次,米田麻衣拿著一位日本軍人的照片給一位慰安婦老人看,她以為老人會生氣,可老人竟然笑了,“日本人也老了,胡子都沒了啊。”
米田麻衣對著郭柯的鏡頭留下了眼淚,“她們心裡的傷口很大很深,可還是對人很好。不管是對日本人還是中國人。”這個日本姑娘說,“如果我經歷了這些事情,可能我會恨死那些人,會恨一輩子,甚至可能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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