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慰安婦”的故事:幸存者與日俱減 趕在零之前【4】

2017年07月26日10:42  來源:中國青年報
 
原標題:“慰安婦”的故事:幸存者與日俱減 趕在零之前

毛銀梅

郭柯懂老人的選擇。韋紹蘭1944年被日軍擄走,送至馬嶺慰安所。3個月后,她好不容易趁日本士兵打瞌睡逃了出來,卻發現噩夢並未結束。

一回到家,她就哭了,丈夫卻說她“到外面去學壞”。婆婆和鄰居都勸丈夫想開一點。丈夫還是過不了這坎兒,躲著她一個人跑到山后去砍柴。

她喝藥自殺,被救回來。那時,她發現自己懷孕了。

老人說,那時候“淚都是往心裡流的。”

那個有著日本血統的兒子羅善學開始學會了認命,他沒上過學、一生未娶,談了6個姑娘,女方就算同意,家裡人也不會同意。36歲的時候,他決定看一輩子牛。從小到大,就有人指指點點說他是“日本人”,這三個字,“背了這一輩子,壞了這一輩子”。

如今,這個“日本人”已經70多歲了,他還記得同母異父的兄弟是如何把自己關在家裡,叫囂著“我要買凶殺了你這個日本人”。他說,自己對未來沒啥期待了,隻希望自己快死的時候,“能有哪個人來管我一下就行了”。

“如果連個端水的人都沒有,我就喝農藥死掉。”他說。

郭柯很觸動。他很清楚,這些老人隻有把這些苦痛壓到心裡最深處,才可以繼續生活。這些苦水往回倒,才是真正活著的感覺。

鏡頭裡的李愛連總是笑,對孫兒笑,對郭柯笑,對野貓也笑。可提起自己的丈夫,她哭了。抗戰勝利后,她從慰安所回家,丈夫告訴她:“從今往后,我們該怎麼過就怎麼過,是日本人抓你去的,不是你自己要去的。”

她的丈夫已經去世好幾十年了。老人一直把這段經歷埋在心底,前些年很多民間團體上門拜訪,李愛連每次都擺擺手,說自己怕給子女丟人,什麼也不會講,“讓他們走吧”。兒媳勸她,“這些事情不是發生在你一個人身上,不用不好意思,那不是你的錯。”

毛銀梅已經記不得韓國家鄉的事兒了,她不願意回國,“都沒親人了”。她說,從慰安所出來以后,自己就不用韓國名字朴車順了,她開始叫“毛銀梅”。“因為毛主席好,沒有毛主席,就沒有現在的日子,我想跟他一個姓。”

后來,她遇到了自己的丈夫。丈夫從未嫌棄過毛銀梅慰安婦的身份,和她恩愛幾十年。老人說,丈夫最愛的,莫過於那白色的梅花了。

把這些老人當作親人去看待,你的拍攝就有了分寸,問題就有了底線

如果說還有什麼能撥動這些耄耋老人的心弦,郭柯的答案一定是親人。這些經歷過傷痛、戰亂、飢荒的老人在晚年輕而易舉地被子女捏中了“七寸”。

攝制組的志願者龍慶全程跟拍,作為團隊裡的“長輩”,她既是郭柯中學時代的英語老師,也代表攝制組和老人及家人溝通。她和一位慰安婦老人溝通拍攝訴求,對方告訴她,自己恐怕不能接受拍攝。原因很簡單,“如果我說了,我擔心我的子女不再贍養我了”。

還有老人跟龍慶哭訴,每次好心人來看她給了錢,總是第二天就被兒子拿走了。龍慶著急,她要替愛心人士給老人捐款。想來想去,她把錢塞進了老人的羽絨服裡,這個口袋放一點,那個口袋裝一些,可是塞著塞著她又想,老人年紀大了,怎麼記得住錢在哪裡。

志願者龍慶停下雙手,默默地哭了。

海南的一位慰安婦老人,初次見到龍慶時正嚼著檳榔,嘴裡紅紅的,在一間破屋裡臥床不起。龍慶等人為老人買了一把輪椅,老人坐上輪椅后出了小屋,旁邊是兒子住的兩層小洋樓,兒子默默地看著龍慶把老人推出去,在村子裡轉了一圈又一圈。

天黑了,龍慶想回去了,可老人說,“再轉轉,再轉轉吧。”

郭柯覺得,這一切就像一個圓,身處圓心的老人往往早已平靜度日,圓心之外的親人、鄰居甚至是大眾卻在源源不斷地向老人投射傷害。

毛銀梅把慰安婦的身份瞞了五十余年,甚至連她的養女都不知情。直到上世紀90年代,突如其來的記者才讓養女了解了母親的這層身份。

“社會上很多人叫嚷著日本必須認錯、慰安婦好可憐等等,實際卻對老人的生活情況一無所知。”郭柯很氣憤,他認為這些人要麼把老人當成了“歷史証據”,要麼就是站在高處的同情憐憫,自始至終,“我們沒有真正敞開懷抱去接納這些老人”。

“走不出這段歷史的,不是這些老人,是我們自己。”他平靜地說。

郭柯用了最克制的手法來拍攝,很多時候老人開始哭泣,他的鏡頭就拉遠,飛到了天上和窗外,雲靜靜地飄過,雨嘩啦啦地落下。大段大段的空鏡頭和遠景讓這部片子變得“一點兒也不好看”。因為想一個不落兒地呈現22個老人,這部電影甚至被一些學院派批評“沒有故事”“沒有層次”“沒有起承轉合”。

這也許是全世界主角最多的一部電影。在95分鐘時長的片子裡,22位主角輪番登場,沒有時間軸,鏡頭遠遠的,隻來得及“深情地凝視一眼”。

從拍攝結束到現在,3年過去了。這期間,郭柯數不清自己經歷了多少質疑。有投資人撤資,有發行方打退堂鼓,還有業界紛至沓來的批評。

一次,在一場傳媒公司舉辦的小型看片會上,業內的編劇評價《二十二》:“從藝術創造的角度上看,即便是紀錄片,也需要矛盾和沖突,也需要有情節。”

他們的意見,是否定的。

坐在角落的龍慶急得不行,她是外行,不敢發言,可她真的很想站起來,替自己的學生郭柯鳴不平。那些矛盾、沖突,其實都有。

在李愛連家拍攝時,某天,一場大雨突如其來,老人倚坐在炕上發呆。攝制組當即決定,人員清場,隻留下攝像師和龍慶。攝制組決定試試看老人是否願意開口。許久,老人小聲問龍慶,門都關好了嗎?

得到肯定的答復后,李愛連一邊哭,一邊說起了當年的遭遇。70多年前,日本人把她抓去后,餓了她三天三夜,到最后扔給她一堆大蔥,那年隻有18歲的她接過來連吃了8根,吃到后面胃已是火辣辣地痛,嘴卻沒停。

后來,她落下了胃病。

老人開始哭泣,還在斷斷續續回憶那個凌辱她的40多歲的日本人。龍慶對著老人無聲地哭泣,耳機裡傳來郭柯的聲音,“龍老師,可以了,停下吧。”

這段故事最終沒有被剪輯到成片裡。 “把這些老人當作親人去看待,你的拍攝就有了分寸,問題就有了底線。”郭柯說,自己很倔,在市場面前,他也曾自我懷疑過,但從沒想過低頭。

(責編:袁蒙、陳建軍)